火光冲天,映得虚罔面上忽明忽暗。
他站立在火堆前,不时往里面扔上一条胳膊……形状的泥塑。
『死都死了,还要这副躯壳作甚,你们若是真会显灵,我还犯得着现在在这里烧火?』
虚罔一边没好气地自言自语,一边把最后一条泥塑胳膊扔进火堆中。
火舌猛得窜起老高,像是贪婪的鳄鱼跃出河面。
『老师,需要把偏殿的泥塑全都砸了吗?』模样敦厚的大个子走了过来,老实地问道。
虚罔吃惊地眼睛一瞪:『乖乖,你还真是一条活路都不给他们留!?』
二人又将被压在正中大殿的一众弟子尸身拖了出来,一并放进大火里烧了,虚罔按照道门传统往里面撒了不少硫磺,滚滚泛着黄色的浓烟升腾而起,呛得人口鼻生泪。
『老师,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在正殿废墟上点一把火?还省得我们搬运这些尸体。』
『胡闹!乾坤宗几座大殿乃是祖师打下的基业,哪里能这般怠慢?!』
『可那座祖师得道前用来纳凉的凉棚,不就被您改建成茅房了吗?』
『狗剩,我觉得你现在跟着弥助学了不少坏毛病,为师有必要好好教育你一下了。』
『对不起老师,徒儿嘴笨,又讲错话了。』
二人收拾半天,总算是将全部尸体都处理完毕,庭院中浓烟滚滚,火光刺目。
他们为了躲避燥热,来到已成断壁残垣的门口,坐在了那方青石旁边纳凉。
被唤做狗剩的大个子本就不爱讲话,此刻挨了虚罔的训斥,更是沉默不语,一双温和的眼睛看着一只蝴蝶翩翩起舞,最后在青石上落下歇息。
于是他挠了挠头,憨厚一笑。
虚罔半天找不到人讲话,又开始觉得憋得很,竟然有些想念起弥助那个小鬼。
虽然小道童总是会揭他老底,但总比狗剩子屁都不放一个要好。
正思索间,庭院中滚滚浓烟后,现出了两个人影。
『师尊,我们回来啦!』弥助欢呼雀跃的跑过来,背上背着那个几乎和他等高的大包袱。
虚罔面色一喜,正准备偷偷抬脚给小道童使个绊子,目光却不由落在了萧羽的身上。
浓烟后,萧羽一袭黑白双鱼袍,长身而立。
刺目的火光跳跃,滚滚浓烟掩去了他大半身形,那身黑白双鱼袍在视野中若隐若现,连同着萧羽的面孔都变得略微模糊起来。
虚罔猛然怔住。
记忆中有幅画面悄然跃起,与之缓缓重合在一起。
战场上狼烟四起,战火弥漫,烽烟后的年轻男子身着道袍,满脸硝烟,眸子却精亮。
『我此生问道,不为福缘,不为长生,只为天下太平!』
男子持剑而立,身周是千军万马,妖魔乱舞。
……
『祖师……』
虚罔怔怔出声,喃喃低语,竟有两行清泪流下。
远处狂风卷起浓烟,令它转了个方向,萧羽大步行来。
奔至虚罔跟前的弥助看到师尊这副模样,轻轻摇了摇头,接着双脚蹲下扎了个马步,然后用尽全身力气跃起。
砰!
小小道童一个飞踢,一脚就踹到了虚罔脸上。
『师尊!你清醒一点啊!蚂蚁竞走十年了!』
虚罔一声凄惨嚎叫,直接被他一脚干翻在
地!
萧羽来到门口时,正看到虚罔被弥助踹得眼泪横流,一边脸颊都高高肿起,眼中带火朝着弥助狠狠瞪着。
弥助甜甜一笑,躲在狗剩的身后。
『道长,你还好吗?』萧羽疑惑地在这三人身上扫了几眼,实在是瞧不明白这几人之前的关系。
『还好……还好……』虚罔强行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,却牵动了脸上的伤,连声哀嚎。
他瞟了一眼萧羽身上的阴阳双鱼袍,大着舌头问道:『你怎么……穿上我们乾坤宗祖师的衣服了?』
『弥助领着我去后院取的。』萧羽如实答道。
『帅吧!』弥助的声音从狗剩身后冒出,这个男人坐在地上像是一头魁梧的熊,把小道童遮得严严实实。
虚罔想要瞪上弥助一眼,却根本见不着他的人影。
『是不是有些不妥?』萧羽微微觉得有些过意不去,『我还是换下吧,毕竟是你们祖师的衣服……』
『不不不,你穿,穿!』虚罔急忙摇头,摆手示意萧羽大可不必。
他绕着萧羽转了两圈,又上上下下打量了萧羽一番,一会儿摇头,一会儿又点头,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,着实耐人寻味。
这件衣袍白缎为底,墨绸为里,黛色的薄纱为表,透着一股儒士的清雅。
大片的黑与白映衬在一起,笼在青黛下,袍子上没有半块阴阳鱼的形状,却又仿佛处处带着双鱼图的影子。
若是不去看萧羽腰间悬挂的长剑,此刻的他,倒是活脱脱地多了一抹书卷气。
可正是双剑加身,才又为这抹书卷气上添上了一缕肃杀。
须知书生也能杀人。
萧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,毕竟被一个老男人这般色眯眯地盯着,任谁心里都会有些发毛。
虚罔盯着萧羽看了半天,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才缓缓吐了出来。
『好啊!』他由衷赞叹道。
弥助从狗剩身后钻出来,嘻嘻一笑。
『少宗主,这件衣袍,就当做我乾坤宗对你的谢礼。』
虚罔一句话,令得萧羽微微面露疑惑,『谢礼?』
『此袍伴祖师身周二十余载,后来祖师驾鹤飞升,这件衣袍也成了他留在尘世为数不多的几件物品。』
萧羽敏锐地捕捉到虚罔口中的『飞升』二字,心中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,『你们乾坤宗祖师竟能证得长生,得道飞升?』
『飞升个屁,就是死了,师尊总是喜欢这般咬文嚼字。』一旁的弥助却满不在乎地说道,白了虚罔一眼。
虚罔顿时气急败坏,作势就要打。
萧羽了然,自古修者证道求长生,都是玄之又玄缥缈空洞的事情,若是真的如虚罔所说乘鹤飞升,那可是能够位列仙班的存在。
这等存在留下的宗门,怎么会如乾坤宗这般寂寂无名?
『贵宗祖师,是如何过世的?』萧羽瞧着身上的黛色衣袍,忽然心有所感,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。
『战死的。』依然是弥助作出回答,恬淡的小脸上没还什么表情,『年轻时候不服输,一场仗打到了几十年,半辈子都耗费在战场上了。』
他声音很轻,语气平淡,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可萧羽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眼睛,总觉得里面像是藏了什么东西。
『小孩子,别理他。』虚罔呵呵一笑,冲着萧羽继续说道,『此袍
名为山河乾坤袍,刀枪难近,水火不侵,祖师年轻时总爱穿着它游历天下,倒是沾上了不少因果。』
萧羽一边听着虚罔玄之又玄的话语,一边看着弥助轻轻把脑袋靠在狗剩宽厚的脊背上,眼睛望着虚空处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虚罔洋洋洒洒讲了一堆,萧羽脑中就只记住『山河乾坤』这个名字。
他想起门前青石上那四列小字。
我修浩然气,腹中有乾坤,广吞瀚海意,弹指变风云。
狷狂之人身着山河乾坤,屹立战场之上,口吐狂妄之言。
当中浩然气魄,令得他不由神往。
萧羽长舒一口浊气,于无形之中,他一颗道心又精进了一步。
『是件好袍子。』他指间轻触着柔软的衣料,淡淡说道,『道长这份大礼,有些贵重了。』
虚罔瞧见萧羽一双森冷寒眸中竟有精芒吞吐,心中不由吃了一惊。
萧羽竟然在短短时间心有明悟,令得道心精进,着实天赋异禀。
此人若是弃武修道,说不定……
虚罔想着想着,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朝着萧羽悬咋腰上的那两柄长剑望去。
『还是算了吧。』他当即在心中打消了这个想法。
『道长送我这件山河乾坤,说是谢礼,却不知因何而谢?』萧羽凝视着虚罔,淡然问道。
就见虚罔面上堆起真挚笑容,挠了挠头,嘿嘿一笑。
『想让少宗主,带我们走上一程。』
萧羽瞅了一眼目光希冀的虚罔,又看了一眼古灵精怪的弥助和魁梧如熊的狗剩。
『你们要弃乾坤宗于不顾?』
『少宗主说笑了,人在哪里,乾坤宗就在哪里。』
『你们要去哪里?』
『少宗主此行去哪,我们就去哪。』
『我第一站,要去帝都一趟,路上应该还会折转几个地方。』
『帝都?那可真是太好了,这下终于能去大城市见识一下了!』
虚罔笑眯眯地指挥着小道童,『弥助,把地上的青石挖出来背上,带上走了!』
『师尊,那包袱怎么办?』
『扔了。』
『师尊,我挖不动,喊狗剩来吧。』
『那你俩一起吧。』
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撸起袖子,徒手挖起青石周围的泥土。
萧羽在一旁看着二人干得热火朝天,朝着虚罔问道:『为什么要丢掉包袱,背一方青石?』
『因为背不动。』虚罔回答得简单明了。
『你在讲废话。』萧羽直视着虚罔,语气平静。
『废话吗?我不觉得。』虚罔这次目光不闪不避,同样也凝视着萧羽,『少宗主,等你何时明白只要青石,不要包袱的道理,你会来谢谢我的。』
萧羽听着这哑谜,微微皱起眉头。
他很讨厌这种暗藏玄机的话,心中浮起一片戾气,只想抽出长剑,架在虚罔脖子上让他好好讲话。
然而他猛地一愣,惊叹自己为何忽然变得这般凶戾暴躁?
这本不是他为人处世的作风。
萧羽强压住纷乱的情绪,细细思索,想要探寻出究竟。
却蓦然一惊。
还是本能。
那颗玲珑道心上,被冰冷剑气占据的地方,又多出了一小块。
文学度